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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生于1969年初,年幼时跟随他的父亲来到朔县谋生,当时为了获得本地户口,姑姑嫁给了当地一家大户,才有一家人的集体落户。 家里七个孩子,全靠爷爷当时给发电厂卸煤挣工分养家,吃饭都十分紧张,读书更成为了一种奢侈,尽管父亲很聪明,但是他还是因为家境窘迫,在初二选择了退学。他永远记得六一儿童节上,大家都穿着浆白的衬衫,只有他穿着土黄色的手工布衣服,这深深刺痛了他的自尊心,从那时起,他就暗自立誓,我的后代不能像今日的我这般狼狈。 我便是出生于这座晋西北的小镇。得益于山西丰富的煤炭资源,上世纪八十年代,镇上建起了火力发电厂,为了冷却发电产生的废热水,腰身粗壮且高大的灰白色晾水塔拔地而起,成为了镇上的标志性建筑。傍晚水塔会排出水蒸气,乘风升到天空中拉成长长的云雾。 从村里步行几公里就是火车站,火车经停的空档从中间钻过去就到了镇上,长长的火车线,从东望到西,看不到头也望不到尾。以此为分界线,一头是我出生的村庄,一头是以火力发电厂为中心的镇上。若谁家能从村里搬到镇上,就等同完成了一次阶级跨越,这在当时是非常了不得的事情,大家会讲谁谁谁搬到了镇上,吃穿用度,都好似已经不同寻常。 英雄起于草莽 父亲是没有种过地的,他认为种地一辈子都要受限于老天爷的脸色,受制于人,他穷怕了。起初他彻夜在村庄的石灰厂,一条恢河的下游里用网堵截打捞石灰场烧制过滤后的废水里的漂菹,这需要全神贯注,因为稍不留神,漂菹就会从手里溜走。有时累极了,他就贴着供暖管道睡一会儿,短暂的休息后又是长久的对峙。他像个耐心的猎人在蹲守自己的猎物,日复一日。 他也曾经跑过货运,开着当时1999年最流行的金蛙牌三轮车,给人运鸡鸭活禽,赶集的时候会批发一整车冰棍售卖。有一年的元宵节,下起了雨夹雪,一整车的冰棍无人问津,他看着大家都跑回家去躲雨,无奈下只能拉着货回家,我高兴地吃着快化掉的冰棍,完全没有体会到父亲的无可奈何。 在积累了一部分原始资金后,心思活络的他盯上了收废铁这个行业。 鸡毛飞上天 火车站沿途有一片私建的平房,来自大同的拉煤车途径这里,络绎不绝地运来上好的黝黑的煤炭,鲜红色的牌子被经年累月扬起的煤灰覆盖,依稀能认出名字来,例如老二汽修、小朱汽修,三毛眼面馆这样的称呼。门前竖着一道牌子,上面拿油漆歪歪扭扭画着“收废铁”几个字的,都是收废铁的摊子,父亲也是其中之一。但他的心思不局限于小打小闹,他向往着火车站不远处的火力发电厂。那里使用的都是当时最先进的机器,清一色自动化设备。往来都是穿着深蓝色工服的正式员工们,操着一口电厂普通话。它干净整洁的形象、使用的先进设备等一切都与这片低矮的平房显得格格不入。 父亲的故事好像刘备斩白蛇起义一般具有传奇色彩,但人生常是这样,英雄起于草莽,人的出身或许像鸡毛一般轻贱,但鸡毛换糖,总有飞上天的一刻。 心思敏锐的他,总是能从不经意的地方嗅到商机。某次厂里有一批数量庞大的碎玻璃垃圾,清洁工表示无能为力,厂长也很头疼,没人愿意接这个麻烦。常给厂长跑腿干活的父亲说交给他处理。当天下午他联系到回收玻璃的小贩们就开着三轮车来了厂里,几个小时便收拾得一干二净,他挣到了一笔钱,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新的机会。 每年四月是发电厂里固定检修的时间,总有一批更换的零件需要报废处理,他成功地拿到了这笔令旁人眼热的单子,这对父亲生意的起始阶段起到了很大帮助。 2010年的暑假,我跟随父亲参加竞标。帮助他操作电脑竞标报价,拍卖的东西大同小异--一座座达到报废年限的厂房。几番角逐后我们拿到几个单子。 那是一些90年代的废旧厂房,从空旷的过道里走过,耳边只有脚步声。窗外的道路久无人踩踏,野草造了反,纷纷起义从砖缝里冒出来,不知名的野花也开着灿烂。门窗所剩无几,亦无人烟。它像是个迟暮的老人,跌坐在墙角,张着巨大的空洞的嘴巴,残存的东西像牙床上的牙齿,七零八落,所剩无几。 举目四望,这里到处都是工业时代残留的痕迹,主车间的正面是一堵墙壁,颜色斑驳,墙皮脱落,上面挂着八个红色大字“集中精力,安全运行”。诸如此类的字样随处可见,以及老旧的安全标识牌。 像是一场寻宝游戏一样,我们到处翻动,寻找那些隐藏的彩蛋,哪些可以卖掉。房梁、承重柱是重头戏,因为那是由钢材制作的,能卖个好价钱。我们像是食腐的乌鸦,在这个巨大却破败的巨人尸体上翻找,挑拣一切还能带走或使用的事物。长久未翻动的事物被扰动,扬起阵阵尘土,尽管每个人都灰头土脸,但又专心致志。 为了方便运货,父亲投资买来一条长长的货车,傍晚时分载着收获驶向归途,那些庞大的,粗犷的零件会被统一倾倒在场地上等待着分类。煤渣石铺就的巨大庭院里陈放着等待被尸解的怪兽般巨大的躯干四肢。雇佣来的工人用乙炔和巨锤把它们一步一步地分解。流水线上一趟走下来,废铁们又被装上了车,驶向不知名的目的地。 这些大家伙们在它们退役前的十数年里,都曾在某座中国旧工业时代的工厂里尽职尽责地服役,饱经岁月的考验。 无数的零件在这里短暂地碰面,它们像一堆退役的老兵们聚在一起吹牛逼侃大山,说起当年自己曾一人一马,万军丛中厮杀,而后又被命运的洪流裹挟着冲到下一个地方。短暂的碰面像是这场漫长的旅行的中场休息,它们可以稍坐片刻,片刻后又匆匆分离,或许生前它们有阶层之分,有高低贵贱,但是此刻,区分它们的主要标准只是金属原子。 无数的材料被运来又离去,这座院子吞吐着数百吨的铁铜铝钢。这里曾一度决定着这座小镇废旧市场的出货总量上限。那时他正值壮年,意气风发。 老赵的移动城堡 父亲刚开始收废铁时,没有场地存放,当天若是不能全部运走,只能呆在卖家的场地上,夜晚抱一床被子睡在货车里,彻夜看守着剩余的货物,不论冬夏。有时候要去很远的地方收货,生活就成为了一场漂泊,不论严寒酷暑。 到我长大后,他的生意逐渐做大,便租下了一个荒凉废弃的院落,用推土机清理掉荒草和碎砖基,我们拿几个空油桶做地基支撑,吊来一个不到十平米的铁皮房放在上面作为落脚处。每当收回货来,他就住在里面,守着这一院子货物。夏日里我放假回来,就和父亲住在这个小铁皮房里,晚上睡前总要打半个小时的苍蝇蚊子才能入睡。夜里出门上厕所,抬头看,便能看到晋西北没被光源污染的夜空,布满了漂亮的碎小的星星。 冬季冷冽的风会从四面八方的缝里钻进来,全靠点燃一个小火炉来取暖,靠着炉子的那头是热的,其余部分都是冰冷的。我们笑称是住在冰火岛上的父子,面临着寒热交替的考验。 2020年的夏天,我们终于在院子的角落里盖起了一个小小的新房子,有了空调、卫生间、厨房。那个接受过风雨雷电考验的铁皮房退出了历史舞台,光荣退役。 野百合也有春天 父亲是个有趣的人。盖新房子的时候,他亲自设计大门,他拍着胸脯向母亲打包票,要用毕生所学给她设计一扇全自动门,那种按一下门上的按钮,“嘚儿”一下就会像城里的电动门一般,自动打开的大门。结果为了省钱,总负责人老赵设计的电路失败。电机功率不够,这扇全部用钢材打造的“钢铁之门”,需要一名成年男子用全力才能推开,我妈埋怨了他很久。 初春的时候老赵坐在院落里收拾东西,抬眼看到了屋檐下,一个巨大的马蜂窝。少年心性的老赵想要挑战一番,顺手拿着钢管便勇敢的捅了上去,被激怒的马蜂大军呼啸而来,局势不对的老赵想要跑路。内心是十八岁的鲁莽,奈何身体却是四十八岁的腿脚,心里一慌脚下一空,砸了脚又被蛰成猪头,一度成为邻居的笑谈。 岁月忽已暮 时间进入到2015年,山西的发展政策改变。由能源型城市转型为旅游文化型城市。煤炭业不再是龙头企业。发电厂效益不好,发不出工资,许多人不再去上班,领着固定补贴。在五月的某个清晨,小镇上高耸的晾水塔在沉闷声中被爆破拆除,人们远远地驻足观看,那过去象征着体面而稳定职业的庞然大物轰然倒塌,烟消云散。尚有几座水塔和机械被保留下来维持着日常运转。小镇也衰落下来,不复往日的繁华热闹。 父亲也老了,他的大半生都在和快要报废的东西打交道,检修更换下的零件、废弃厂房里无人问津的残骸遗骨。他像只荒野上捡食的孤狼,强势、精明、狡猾、坚韧、又十分乐观。贫穷没有打败他,艰难的生活也没有打败他,满身的伤病亦未能打败他,雁北地带春冬凛冽刺骨的风沙更不能击垮他,岁月打败了他。 他已不再年轻,他这辈子像极了一块钢铁,受过许多伤后又自我愈合,被打磨,被折弯,过度劳累让他变得驼背,变成一个老小伙,无数的伤口开裂又焊接起来,都在岁月的旅程里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许久未归家的我,惊觉镇上竟有了红绿灯,人来车往不再靠大家谦让火车站俩旁修起了绵延不绝的铁丝水泥围墙,打消了人们翻越它的念头。违建的小屋全部拆除,转而盖起了一排漂亮的门面房。收废铁的摊位正规化起来,大十字路口处立了一块高高的牌子,上面写着“神电固废综合利用园区”。大同的煤车不再路过这里,一眼望去道路干净得吓人。过去二十年里固有的事物被日新月异的世界冲击得所剩无几,我一时间竟适应不过来。 父亲从贫寒中白手起家,一步步缔造了属于自己的“钢铁帝国”,在这个小小的,又大大的院落里起转承合。我年少的时候总是抱怨他,因为闲暇的时候,我总要穿着破旧的衣服和老爹去搬运沉重的铁器,其中夹杂着油污,铁锈,搞得我满头满身。我羡慕在周末可以穿得体面的出去玩的同伴,而我要面对的则是高矮胖瘦的铁器,这丝毫不能提起我的兴趣。当我年岁增长,步入工作后,面对繁重的工作,我才变得理解他的艰难。在那个年代上他有父母下有子女,在沉重的生活担子下努力拼搏,刻苦奋斗,做出一番成就,是生活的英雄。 如今他还在那个院落里忙碌着,春夏秋冬。我已很久没有归家,也没有同他讲话,希望他做个健康的老头,也许当我成为父亲时,我才会读懂他。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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