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子与暖气片 |
||||
|
||||
|
这是我在南方过的第十四个大雪。手机日历弹出节气提示时,我正在整理竣工资料。窗外是深圳永远二十度的黄昏,榕树的气根在晚风里轻轻摇摆,像这座城市绵长的呼吸。 忽然就想念起暖气片的味道。北方老家的冬天,暖气片上总是烘着橘子皮,空气里满是微焦的清香。母亲会把我的袜子搭在上面,第二天穿时,暖烘烘的烘着着脚趾。而现在,我脚下的地砖透着凉意,没有了那种被烘烤过的踏实感。 翻动纸张的哗啦声,像极了老家雪夜电视机的杂音。小时候,大雪封门的日子,一家人围坐在电视机前。信号总是不好,屏幕上的雪花点和窗外的真雪争着谁更白。父亲会去调天线,我和姐姐趴在窗边,看他在雪地里转动那根金属杆,身影渐渐变成一个移动的雪人。如今网络畅通无阻,我却找不回小时候的温馨了。 手边的保温杯是项目部发的,上面还印着“茅洲河项目留念”。我拧开杯盖,热气腾起,恍惚间看见老家厨房的窗玻璃。母亲在灶前忙碌,锅盖掀开的瞬间,白雾扑满玻璃,她在上面画个笑脸,又很快被新的蒸汽淹没。那些简单的晚饭——白菜炖豆腐、醋溜土豆丝,配着刚蒸好的馒头,热气能把眼镜片都蒙住。而此刻,送餐软件显示外卖员还有15分钟送达。 最想念的是雪停后的早晨。整个世界被重新塑造,熟悉的街道变得陌生而柔软。姐姐和我总会争着踩出第一个脚印,那种“咯吱”声有种奇特的治愈感。上学路上,我们会故意走那些没人踩过的地方,在洁白的雪面上留下歪歪扭扭的足迹。如今走在深圳永远干净的人行道上,我的脚步匆匆,再也踩不出那样的声响,这里的路太硬了,也留不下任何由温度的痕迹。 档案卷宗最后一页签字笔迹未干,我盯着自己的名字看了很久。这个签过无数张图纸、检验批的名字,此刻显得格外陌生。就像父亲在老家村委会签领补贴时,会不会也觉得那三个字不像他自己? 窗外,空调外机的冷凝水,正一滴、一滴,砸在楼下临时遮阳棚上,发出单调而清冷的嗒嗒声。那固执的节奏,莫名让我想起了老家屋檐下,春日将融未融时,冰溜子滴水的声音。姐姐去年发来视频,她用竹竿敲打冰溜子,清脆的碎裂声里,她对着镜头喊:“弟,你听!”我当时在工地例会现场,只得匆忙按掉音量键。现在想来,那是我错过的又一个冬天。 远处的灯光流淌成河,深圳的夜总是这样,明亮得不留余地。而此刻的北方老家,该是另一种明亮——雪地映着月光,世界是一片静谧的蓝。母亲可能正披衣起身,查看炉火是否封好;父亲打着鼾,梦里或许还是他年轻时耕种的土地。 我忽然明白,我回不去的不仅是地理意义上的北方,更是时间里的那个冬天。就像这些整理完的档案,封存的是这条河的变迁,也封存了我生命中的九年。而故乡的雪,一年一年,落在相同又不同的土地上,落在父母新添的白发上,落在我越来越模糊的记忆里。 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路灯把我的影子拉长又缩短。某个瞬间,我停下脚步,仰起头——夜空里没有雪,只有一轮圆月。在北方,这样的夜晚该是繁星满天的,雪后的天空格外清澈,清澈得能看见银河。 手机震动了一下。天气预报显示:老家明天大雪,深圳多云转晴。 我把手伸进口袋,触到一颗从北方带来的松子——是上次离家时,姐姐随手塞给我的。松子已经干瘪了,但我一直带着。就像心里某个地方,始终为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留着一小片空地。虽然我知道,在深圳,雪永远不会来——就像我,再也回不到那个会为一场雪而欢呼的清晨。 |
||||
| [打印页面] [关闭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