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蔓深处的回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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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家的小院深处,一架葡萄藤封存了我儿时的记忆,在光阴里悄然铺展。 初春时节,葡萄藤便从枯槁的枝干上探出嫩芽,怯怯地伸展着鹅黄的触须,如同婴儿初醒时伸展的手指,小心翼翼试探着风与光的方向。藤蔓一天天悄然延展,蜿蜒盘绕,仿佛在静默中织补着某种隐秘的锦缎,将整个院子温柔地拢入它绿意初萌的怀抱。 盛夏的骄阳炙烤着庭院,葡萄藤却愈加蓬勃,茂密的叶片层层叠叠,织成一片浓得化不开的绿荫。阳光努力穿过叶隙,在泥土地上筛下无数细碎跳跃的金斑。藤蔓深处,垂悬着一串串青碧的果实,它们宛如被时光精心雕琢的绿玉珠,悄然饱满起来。外婆总在晨光熹微里持着竹剪立于架下,仰头凝望着串串珠玉,她踮起脚,小心翼翼地剪下那些最饱满丰盈的,仿佛怕惊扰了酣睡中的婴孩。葡萄架在晨风里轻轻摇曳,叶片沙沙作响,仿佛在低诉着生命生长的秘语,也回应着外婆手中温柔的托举。 那些沉甸甸的果实被外婆收进竹篮,一部分便成了我们童年解馋的甘甜。洗净的葡萄粒颗颗晶莹,含入口中轻轻一抿,清冽的汁水便在舌尖迸溅开来,甜蜜中藏着微酸,如同生活本身。另一部分,则被外婆珍重地铺在竹匾里,置于屋檐下通风处慢慢风干。那些饱满的绿珠渐渐褪去水分,收敛身形,染上沉静的褐黄,凝结为另一种更隽永的甜—葡萄干。外婆将它们封存在青花瓷罐里,如同封存了一夏的日光与雨露。待到天寒时节,她取出一小把,连同暖炉上炖煮的梨子,那清甜便随氤氲热气弥漫开来,驱散一室清冷,也熨帖了每一个被霜风侵袭的日子。 渐渐长大,回去的次数便越来越少。外婆常常站在葡萄藤下,仰头望着日渐稀疏的枝叶。她的身影在浓荫里显得愈发瘦小,如一枚被岁月风干的叶片,单薄地倚在粗壮的藤架旁,竹篮空空地搁在脚边,她只是长久地凝望着藤蔓深处,目光却穿透层层叠叠的叶子,落向小径延伸的尽头—仿佛下一秒,那熟悉的笑语便会踏碎院落的寂静,从拐角处涌来,重新缀满这空悬的枝头。 后来才明白,藤架下那经年的守望,并非徒然。那空悬的枝蔓,是时光未及填满的留白;那被反复摩挲的藤干,是沉默刻下的年轮。她的盼望,并非守着一架枯荣交替的植物,而是守着藤架下渐渐冷却的足音,守着竹篮里不再满溢的喧闹。葡萄藤岁岁荣枯,如同一个忠实而固执的沙漏,替她计量着思念堆积的厚度—每一片新叶萌发,都像一句无声的询问;每一串果实垂落,都是一声未得应答的叹息。 如今,再回到这熟悉的小院,站在葡萄架斑驳的绿影里,指尖抚过藤干粗糙的纹理,如同轻触她掌心的褶皱。临行前,她总会固执地拉住我的手,将几罐沉甸甸的青花瓷罐塞进我的行囊。罐壁微凉,里头深褐色的果实却仿佛蕴藏着一整个夏日的暖阳。这哪里是普通的果干,分明是她用一生的慈心与期盼,日复一日在檐下守望,将牵挂与日光一同揉进每一颗果实,最终以风干的方式,悄悄封存进这小小的瓮里—那是她无言的爱,在时光里慢慢浓缩成的琥珀,沉甸甸,甜得深邃而悠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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