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绕黄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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津城的夏雨初歇,暮色便裹着湿漉漉的闷热沉下来。我牵起小儿的手,提一盏微光,步入公园深处那片被水汽浸透的树影里。脚下的泥土吸饱了雨水,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凹痕。小儿低头数着脚印,咯咯笑着,而我的耳中,早已被那铺天盖地的蝉鸣填满——一声叠着一声,在林梢织成一张巨大的、喧腾的网。 手电的光柱扫过黝黑的树干,小儿猛地拽紧我的手,声音雀跃:“老爸!看那儿!” 光晕里,一只知了猴正吸附在树皮上。湿漉漉的黄褐色甲壳闪着微光,六只小爪笨拙而执着地向上攀爬。小儿急切探手,被我轻轻按住。他仰起汗津津的小脸,疑惑在眸中闪烁。 那闪烁的光点,瞬间将我抛回三十年前的山东冠县乡下。记忆里的黄昏,同样被雨水洗过,空气里是翻涌的、带着腥甜的泥土气息。村头的老树林,此刻必定灯火晃动,人影幢幢。男女老少提着各式灯盏,挎着瓶罐,说笑声惊飞了夜鸟。我们叫它“爬叉”——多贴切的名字,看它在树上奋力“爬叉”的模样。我紧跟在父亲高大的背影后,他手中那束昏黄的光圈,如同舞台的追光,罩住一只只懵懂的爬叉:有的刚从松软的泥洞里探出半个身子,怯生生地张望;有的已攀上树干,正一寸寸挪动笨拙的躯体。父亲的手又快又稳,食指拇指一捏一提,那小小的生灵便落入我怀里的塑料瓶,“嗒”的一声脆响,是童年夏夜最动听的音符。 那时的夜,黑得密实,仿佛能攥出墨汁。唯有父亲手中的光束,倔强地劈开黑暗,照亮他粗糙的手指和天幕上几粒清冷的星子。蝉鸣如暴雨倾盆,兜头浇下,却浇不灭林间点点星火和捕捉的欢腾。满载而归,塑料瓶里滋滋作响。盐水浸泡一夜,次日油锅里“滋啦”一声,便是满屋生香,金黄酥脆。我曾偷偷捏起一只生嚼,浓烈的土腥气直冲脑门,如今想来,那竟是故乡泥土最原始的味道,深埋记忆深处。 “老爸!它爬高了!”小儿的惊呼将我拉回。那爬叉已挪至高处。我俯身托起小儿,他踮起脚尖,屏息凝神,终于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捏住了它,兴奋的欢呼在林间回荡。手电的光晕里,他亮晶晶的眼眸和红扑扑的脸颊,与我心底那个同样雀跃的冠县少年影像重叠、交融,又在光晕散开时,清晰地区隔开来——一个是冠县乡村泥土里疯长的野小子,一个是钢筋水泥丛中好奇的城里娃。 城里的爬叉,是稀罕物。一晚能寻得三五只,已是意外之喜。小儿却如获至宝,将仅有的两只战利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透明塑料盒,一路捧着,絮叨着要带回家,亲眼见证它们“变成会唱歌的蝉”。我咽下嘴边的话,不忍戳破这微小的期盼。他如何能想象,在我遥远的童年,爬叉是夏夜的潮水,漫过树林,多得能喂饱院里的鸡鸭,能换来几毛钱的冰棍儿,更填满了整个无忧无虑、汗津津的盛夏。 归途,小儿兴奋地复述着“探险”。我抬眼望向西天,最后一缕残霞正被林立的楼宇冷漠地切割、吞噬。这城市的落日,总是局促而匆忙,远不及故乡旷野上,那泼洒得汪洋恣肆、烧透半边天的壮丽。 夜深人静,小儿沉入梦乡。我独坐阳台,闷热的空气里,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蝉鸣,断断续续,不成腔调,透着异乡的孤单。塑料瓶中的爬叉蜷伏着,静默无声,不知是沉睡,还是已悄然终止了旅程。 思绪又飘回那片林海。故乡的蝉鸣是真正的汪洋大海,汹涌澎湃,铺天盖地,足以将人彻底淹没。而此刻耳边的稀疏声响,正映照着我心底那挥之不去的、如同失散哨兵般的乡愁,在这霓虹闪烁的他乡,无处安放。 盒中忽然响起极细微的“咔嚓”声。定睛看去,一只爬叉的背部裂开一道细缝!它正以一种近乎悲壮的缓慢,从那黄褐色的旧躯壳中奋力挣脱。淡绿柔软的身体一点点显露,皱缩的翅膀在夜色中艰难地舒展、挺立,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搏斗,只为完成它必须完成的仪式。 眼眶蓦地温热。这微小的生灵,在这陌生的、被灯光分割的夜色里,如此沉默而倔强地蜕变着。而我心底那个冠县的少年,连同那沉甸甸的乡愁,又将在何时,才能挣脱无形的束缚,真正羽翼丰满,振翅飞越这千山万水的阻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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