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水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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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的衡水,并非喧嚣都市,而是一处被光阴温柔包裹着的北方小城。那里的记忆,仿佛被太阳晒透又经微风熏过的麦穗,沉淀在心头,一呼一吸之间,便弥散出旧日的气息。 记得童年盛夏,衡水湖边的芦苇荡无边无际,绿意汹涌如云。我们几个孩子赤脚踩着松软的滩涂,脚趾缝里渗满了凉丝丝的泥浆,彼此追逐着,惊得苇丛里野鸟“扑棱棱”惊飞。抓蝈蝈更是最热门的“事业”,我们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靠近,然后猛然扑下,却常常只抓了一把草叶。那蝈蝈却早已跳脱远去,唯留下它嘹亮的嘲弄声,在耳边余音不绝。那时我们提溜着空荡荡的蝈蝈笼子回家,窗台上悬着的笼子,空寂的像我们小小的失落,又像藏了满腹的不甘,等待明日再战。 待到深秋,老家门前那棵老槐树便披上黄金甲了。我和伙伴们呼喝着涌上树去,脚蹬手攀,灵巧得像一群小猴。槐树的枝杈间,我们徒手摘取槐豆,一颗颗饱满的豆荚被剥开,里面青白的豆仁甘甜如蜜,嚼着嚼着,连舌根都漾起甜意来。槐树爷爷看着我们,抖落一身黄叶,像在无声微笑。他那皲裂的树皮,沟壑深深,仿佛藏了无数旧事,又似静候着无数新故事。 凛冬时节,我们踏雪而归,远远地,便望见自家烟囱正冒出柔软的白烟。厨房里,炉火正旺,红薯埋在灶膛的余烬中,表皮已经烤得焦黑,掰开来,内里金黄软糯,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舌尖一触,便甜得几乎发苦。窗外朔风如刀,窗内暖意氤氲,人间烟火气,正是这般熨帖着肺腑的温暖。 如今我穿行在异地城市间,偶遇街头叫卖烤红薯的摊子,焦香的气味仿佛故乡伸出的手,猛地攥住了我的脚步。我停下,买了红薯,一口咬下,熟悉的甜糯在舌尖化开,然而那暖意却只停顿在喉头,未能像从前那般,顺畅地熨帖到心底深处去。 前些日子归乡,衡水城早已换了新颜,街道拓宽了,楼房拔地而起。然而,当我伫立街头,恍惚间,竟闻见了空气里那似有若无的酒香,是衡水老白干那种醇厚绵长、浓烈而温润的独特气息,仿佛一条无形而坚韧的丝线,瞬间缠住了我的脚脖子,令我动弹不得。这缕香,执拗地拽着我,穿过簇新的街巷,引我回到故园深处。 故园深处,那棵老槐树依然站在老地方,虬枝盘旋如故,树皮刻满更深的皱痕。槐树枝桠盘结,仿佛努力伸向天空,根却更坚定地往地心深处扎去。原来树也如人,站得愈久,便愈固执地不肯离开生养它的土地。 我长久地凝望着老槐树,一股温热猝不及防地冲上眼眶。故乡已非昨日之形貌,但树根所扎下的地方,便是游子魂魄的锚点。也许,游子之身不过是一枚被岁月抛掷的硬币,一面是向着未知翻飞,另一面则被故土牢牢吸住,纵使行至天涯,那根脉牵连的微响,却始终在血脉深处低徊。 人生行路,如酒之陈酿,愈久愈有回味的浓烈。我多想再饮一杯那沾满泥土与阳光的老白干,纵使醉倒。如此,才算回到生命最初温润的襁褓,才算是真正地回了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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