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石见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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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城市的轮廓在身后渐渐淡去,山便以最古老的语言向我敞开。我收下了旅友们用足迹写下的邀请函,走向了一条被时间与脚步共同雕刻的野径,攀登崛围山。 起初,野径上尽是散落的浑圆山石,像天地初开时凝固的雨滴,我踏上去的每一步,都如同回应大地沉稳的心跳。干枯的落叶铺就柔软的地毯,沙沙作响是秋日留给大地的念想。湿润的苔痕如大地隐现的掌纹,标记着泉水途经的过往。 前路总被藤蔓温柔又执拗地遮蔽。每一次拨开,都像揭开山的一页日记。它们有时会轻扯旅人的衣角,像在挽留,又像在试探来者的决心。 直至一面石壁如一道难解的谜题,竖在眼前。而答案就在仰起头的一瞬间显现。石壁上那些“长”出来的高低错落的突起,是大山最质朴的爱意。手脚并用的时刻,身体与岩石达成某种远古的契约,世界褪去所有装饰,只剩下“握、踏、攀”这些最原始却最安心的动词。 当终于登上那片豁然开朗的平台,整个城市在脚下铺展成微缩的沙盘,某种淤积在胸口的尘埃也被山风一吹而散。来时的蜿蜒变得具体,那些曾令人踌躇的转弯,此刻连成了优美的曲线。原来,险峻从不阻拦风景,它本身就是风景的创造者,若非这般难以抵达,此处的开阔不会如此珍贵。 向上的路,开始显露出山的幽默。你以为已至高处,它却引你步入一处三面环山的谷底,巨石静卧如远古巨兽沉睡的骨骼。暮色渐染,岩石泛起月白微光,时间在这里不再是流逝的河,而是被风声雕刻的凝固的浪。 最险处,是山脊那条刻入虚无的不足两尺宽的窄径,左侧便是直落深渊的幽暗。踏上去的瞬间,世界自动聚焦成脚下那一线土石。奇妙的是,当全神贯注于此,恐惧反而消散了。原来真正的心安不在栏杆,而在心无旁骛的每一步。 黄昏是缓慢的浸染。太阳沉到山的那边,天光并未熄灭,而是逐渐融成深海般的墨蓝。就在这时,半个月亮从东边山坡上亮起,忽然“浮现”在那儿,像一位沉默的画师终于打开了它的银墨盒,把没有路灯的山径,浸入一片流淌的水墨似的清辉里。我似乎闻到了一种清冽的气息,是松脂、夜露与月光经过石头发酵后的冷香,是白昼从未泄露的秘语。 然后,星醒了。 起初是孤星两三,带着初醒的迟疑。随即,亿万光点同时亮起,整条银河倾泻而下。那不是点缀,而是天空本身的质地。童年时在旷野认识的星座,竟一一前来相认,带着隔世的熟稔。 我找了块平坦的石头坐下,让自己彻底沉入这片星海。在城市的灯光里,我们习惯了“拥有”光明,路灯、橱窗、霓虹,将夜晚改造成白昼的延续。而在这里,光是需要仰望的恩赐,是亿万年前的礼物,是放弃对光明的掌控后,获得的整个宇宙。 下山时,身体已与山达成了新的默契。那些曾需全力攀援的石阶,此刻如琴键般回应着轻快的步伐。月光在前,每一步都踏在明暗交界的弦上。 想到办公室窗外的远山剪影。我曾以为那是风景,此刻才知,那是邀约。山永远在那里,等待把“眺望”变成“抵达”的人。 生活擅长铺设坦途,可我们灵魂的某个部分,总渴望一条“野径”。渴望那些硌脚的圆石教我们谨慎,渴望藤蔓的牵扯教我们坚持,渴望看似无路的石壁教我们抬头看见那些引领向上的“答案”。 最高的抵达不是征服某座山峰,而是在某个星河低垂的夜里,你清楚地看见自己如何从平地的混沌中,一步步凿出了一条通往光亮的路径。而那充盈心口的清朗,是生命在突破自身边界时,与宇宙产生的最深共鸣。 你走向山,山成为你;你仰望星,星落入你眼底的光,从此成为你行走世间的不灭的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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