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语秋痕 |
||||
|
||||
|
记忆的扉页,总是被声音轻轻叩开。奶奶哼唱的童谣,带着冬阳拂面的温柔,将关于燕子的时光细细串起。“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那时,她的膝头是我的整个世界,她布满细纹的手指向天空,精准地指引着,教我辨认那些灵动的黑色剪影。 燕子,是春天的信使,也是丈量光阴的标尺。它们来时,柳絮如雪;它们去时,稻浪翻金。奶奶常说,燕子通晓人性,懂得择善而居。那年,蓟运河的冰融化之时,一对燕侣翩然而至。它们在我家庭院上空盘旋往复,翅尖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在丈量这方屋檐下的暖意。最终,它们选中南檐那片突出的雨棚——那里既能遮风挡雨,又得晨光眷顾。 筑巢的日子,是一场不动声色的修行。两只燕子衔来湿润的泥丸,混着细嫩的草茎,你来我往,不疾不徐。那小小的泥巢在它们的喙间渐渐成型,像一只陶碗,盛满对未来的期许。我常趴在窗边凝望,看它们如何将春泥与信任,一点点垒成家的形状。 最动人的是育雏时节。雏鸟破壳后,燕侣的身影便成了院中最忙碌的风景。自晨光初露至暮色苍茫,它们如飞梭般,往复不绝,将捕获的小虫精准地投喂进一张张嫩黄色的“菱形小口袋”。奶奶说:“这就是父母心,天地万物都这样。” 待小燕学飞,屋檐下便成了生命的初舞台。有的雏鸟胆大,第一次振翅便冲向苍穹;有的怯懦,缩在巢边瑟瑟发抖。“翅膀硬的才能飞得远,这是老天爷定下的规矩”,奶奶叹息道。在这叹息里,藏着对生命法则的敬畏,也藏着对弱者的怜惜。 而燕子最富诗意的时刻,属于初秋。那时的天穹格外高远,云絮如撕薄的棉纱。四根平行的电线,被想象力轻轻一勾,便成了五线谱。而那些栖息的燕子,是谱上跃动的音符。有的端庄静立,似稳重的四分音符;有的交头接耳,如俏皮的颤音;偶尔一只倏然飞起,在空中划出连音线般的弧线。奶奶管这叫“燕子开会”,说它们是在清点成员,商议南飞的路线。上百只燕子聚在一起,竟不闻嘈杂,只听得羽翼轻振,如诵如叹。 燕子走了,秋天就深了。某个霞光漫天的黄昏,最后一批燕子振翅南飞,它们排成严谨的队形,掠过被夕阳染红的天际,像一封寄往春天的信,盖上秋日的邮戳。 可是今年,北方的寒潮来得猝不及防。新闻里说,东北有些燕子尚未启程,便被困在突降的冷空气中。它们蜷缩在住户门前,那是它们能找到的最后一点温暖。想起奶奶说过,那些学不会飞的小燕,注定要被留在冬天。可这一次,不是它们学不会飞翔,而是秋天被偷走了时光。 或许燕子教会我们的,从来不只是告别。它们年复一年的迁徙,像与大地立下的古老契约。无论飞越千山万水,春天终将如约而至。生命的节律如此,所有的离别,都暗含着重逢的期许。忽然明白,燕子不只是候鸟,更是时间的刻度,是土地的记忆。它们衔走的不仅是季节,还有一代代人凝望的目光与绵长的牵挂。 如今,电线杆渐渐消失,由深埋地底的缆线替代,可心中的“五线谱”从未远去。它静静等待着,等待来年春天被新的“音符”重新填满。只是不知,那些凝固在北方寒夜里的翅膀,是否已在某个温暖的维度,等到了属于它们的春天。当江南的春花再度盛开,那些南飞的燕群中,可会有它们未竟的旅程,借着春风继续翱翔。 屋檐下的空巢依旧,像时光留下的印记。童谣还在记忆里回响,而燕子的故事,正在更广阔的天空下,被写成新的诗篇。 |
||||
| [打印页面] [关闭窗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