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的秋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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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雨,记不得是从哪一夜开始下的。仿佛只是睡前窗外尚有疏星数点,醒来时,院子便已被这无边无际的、灰濛濛的雨幕笼罩了。它不似夏日那种倾盆而下的、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的暴雨,也不像春雨那般细润无声,带着些羞怯与试探。南京的秋雨,是淅淅沥沥的,从容不迫的,带着一种千年古都特有的、阅尽沧桑后的疲惫与执着。它就那么不紧不慢地下着,仿佛在絮絮地诉说一个极其漫长而又没有结局的故事,听得人心里也渐渐濡湿、沉郁起来。 从窗内望出去,梧桐与银杏的叶子,在雨中失了阳光下那般鲜明的黄,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含着无限心事的暗金色与旧黄色。这景象,忽然让我想起北方的秋雨来,那里的秋雨是截然不同的,来得快,去得也快,是爽利而干脆的。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儿,下过了,天便澄澈如洗,阳光重新明晃晃地照着,空气里满是清冽的、让人精神一振的气息。不像这南京的秋雨,黏黏腻腻的,像是要把整个季节都泡在一种温吞的、化不开的情绪里。 这雨声,是南京秋天最恒久的背景音。北方的雨声是鼓点,是擂响的战鼓;这里的雨声却是古琴的余韵,是二胡的呜咽,丝丝缕缕,不绝于耳。在这样的雨天里,人是极容易陷入一种无端的遐思的。我总觉得,南京的秋雨,是有记忆的。那六朝的金粉与风流,曾是如何在这同样的雨水里,被冲刷进秦淮河的脂香粉腻之中;那南明悲歌的最后一个音符,想必也曾混杂在暮秋的冷雨里,飘散在紫金山的苍茫之间。这雨,或许曾打在台城上那无情的柳树上,也或许曾淋湿过乌衣巷口那些王谢子弟的青衫。北方的雨,下在皇城根儿,下在黄土高坡,总带着一种开阔的、历史的粗粝感;而南方的雨,尤其是这江南的秋雨,却总是与文人细腻的愁绪、与王朝末路的婉转悲歌缠绕在一起。 我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也曾走入这雨的记忆里。去那中山陵的音乐台,石阶被洗得泛出清冷的光,成群的白鸽都瑟缩在廊柱下,安静得出奇。也曾在某个黄昏,走过颐和路。两旁的民国公馆在雨中静默着,紧闭的院门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悲欢离合。雨水顺着高墙上的爬山虎藤蔓滴落,打在青砖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水花,旋即消逝。 那些斑驳的墙面,湿漉漉的,像一张张被泪水浸透的信笺,上面的字迹都已模糊,只剩下一片洇开的、惆怅的痕迹。这湿漉漉的、浸润到骨子里的感觉,是南方特有的。在北方,即便是雨天,空气里也总保留着几分干爽的底子,不像这里,连呼吸都仿佛能拧出水来。 这雨,下得久了,便不只在外面的世界,也仿佛下到了人的心里。心绪也变得潮润、黏稠起来,一些平日里被理性与忙碌压抑着的、细微的感触,都悄悄地探出头来。你会莫名地想起某个久未联系的故人,想起一段尘封很久的往事,甚至想起童年时,在外祖母家老宅里,听雨打房梁的声音。北方的生活节奏,似乎总被那高远的蓝天和明朗的日照催促着,要快些,再快些;而在这里,在这绵密的秋雨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黏稠了,任何宏大的计划与激昂的斗志都显得不合时宜,唯一该做的,便是煮一壶茶,对着窗外迷蒙的景色,发一会儿呆,让思绪随着雨丝,漫无目的地飘荡。这是一种奢侈的、略带颓唐的闲情,却也未尝不是一种对自我的审视与抚慰,是南方生活哲学里特有的那一味“慢”与“润”。 雨,还在下着。我不知道它何时会停,或许明天,或许还要再下上几日。但此刻,我已不再觉得它烦闷了。我放下笔,走到窗前,将窗推开一条小缝。一股清冽的、带着泥土与草木气息的凉意,立刻扑面而来。这气息,混杂着桂花的残香与落叶的微腐,复杂而深沉,是独属于此时此地的。那淅淅沥沥的声音,没有了玻璃的阻隔,变得愈发真切、丰满。它响在耳边,也响在心上。 这南京的秋雨,下的是时间,是历史,是南北风物交织出的独特心境,是每一个行走在这座古城里的人,心底那一点无法言传、却也挥之不去的千千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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